踩過春雪、淋過冰雹,揮過汗水在海邊吃西瓜,才能拋去旅客的頭銜,自稱在地人。

與美偶遇

開始能聽懂日常法文之後,法國的生活慢慢從黑白變得有色彩了,公車上可以聽到學生們互相炫耀誰的手機是蘋果、新買的手鏈多麼迷人,周圍的人輕輕地抱怨著麵價、大力地喝阻小孩在人行道上嬉戲...不必無時無刻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,邀請外界的聲音進來,也比較不會那麼孤單。有一日在公車上讀《林肯在中陰》時,座位後方卻有一對年輕大陸學生用中文在打情罵俏,女孩子哎呀哎呀地抱怨東抱怨西,尋方法引對方注意,男的不斷說著「怎麼這麼倒霉遇到你這樣的女人,小心以後沒人要」種種,一趟四十分鐘的路程,林肯在書中哀、冤家在背後鬧、司機按喇叭怨著塞車,我腦中像是個小小聯合國,只差沒有人在車上跳康康舞,不然簡直就是準備演一齣奧分巴哈的《天堂與地獄》了。

總是這種突如其來的相遇,讓生活感覺是豐滿的,也打破了日復一日的單調性。美國詩人Billy Collins曾經在一場TED演講裡提到遇見一首詩的概念,他說文學作品的賞析,不應該是局限於在課堂上折磨學生,而是應該在我們生活最不預期的地方出現,像是早餐麥片盒上、或是卡通裡,在來不及抵抗或厭惡的時候,偷偷侵入思緒中。這時候總是慶幸大學讀的是文學,即便現在不是文學家或作家,但透過過去讀過的作品,可以從不同詩人的眼中,重新詮釋這個奇妙的世界。

千頁報紙

從三月,我開始研究使用新媒體重新探討報紙的閱讀經驗,偶然間發現了美國報紙博物館的網站,每天都會貼出世界各地約700個城市當日報紙的首頁,欣喜有這樣的公開資源,開始每天選擇性收集幾份報紙。收集的同時,都會把當日報紙打開來看一下,看得懂的就讀讀新聞,看不懂得就掃視圖片與設計。在這之前我新聞的來源大概就是臉書大家貼什麼就讀什麼,以及少數幾個常拜訪的特定網站,我一直都覺得這些網站總體來說還算多元、觀點也不會太單調,但是從開始每天掃視二十來份報紙,即便看不懂文字,影像也是鮮明的,那些熟悉與陌生的人事物,以及同一件事情,兩方各自振振有辭地描述。

前些日子,我看了一個關於地平理論的紀錄片,主軸是以盡量客觀的角度去訪問與瞭解深信地球是平的的人。這是一個看似荒謬、難以置信的主題,怎可能會有人真的相信(真的真的相信,不是假裝相信)地球是平的?就算有,那個人應該也是教育程度不高吧?就算有,那些一定是少數,就把他們當瘋子或異類吧?令人驚訝的是,這些人雖然是少數,他們逐漸增加中,也在前年第一次於北卡辦地平研討會。紀錄片不是在取笑或是指正這些人,而是從社會、心理學的觀點,以及圈內外人訪談,試圖詮釋這些現象。訪談逐漸發現許多地平主張者並不是一開始就主張地平,而是在成長或是出社會過程中,曾經是言行較為出奇的孩子,或只是相信一些陰謀論調,在找不到包容或理解的環境下受到譏笑與排擠,轉而對他人、社會、甚至科學的不信任。看著一位參與地平研討會的與會者感動的說著:「我不是孤單的!」也其實有一些鼻酸。

接觸不同新聞來源大多數並沒有改變我對原本事件的看法:是非對錯,每一個人心中都埋著一個魯夫的指南針在指引。但跳脫出最貼近生活的新聞來源後,才意識到除了努力同情我們所能同情的事,也更需要同情那些我們無法同情的事,那些與我們理念背離的人。

黑色電影

我目前所在的團隊研究主題是在做低視力病患的輔助科技,五月底時為了要在團隊裡申請正式的研究職,開始準備一份研究願景。才剛到職兩個月,我其實對低視力,除了讀過幾篇論文,真的沒有很多額外的認識,也有一些納悶到底我的舊有研究在這個團隊裡能有什麼長遠的願景?想來想去略覺不安,便去找現在的研究團隊領導討論,當初到底為什麼要聘我進來?團隊領導說這個團隊當初創始的目標總共有兩個,一方面是透過模擬人類的視覺神經衝動來協助重度近視或是盲人,另一個方向則是透過科技輔助工具的方式協助視障人士的生活。「你過去的研究都是跟視覺敘事有關,你能不能幫助失去視力的人,透過故事與想像力,重新看見?」

幾週前我帶著一位低視力的工程師參加一場研究會議,一天內要往返巴黎。旅程中他的手搭著我的肩膀,我們在機場、市區、各式建築內,用二點五個人的視力穿梭著無情的人群與凌亂的街道,找麵包店吃早餐、找無障礙空間。瞬間,我感覺好像我自己也看不見了,不自覺地伸出手觸摸著桌腳、牆壁與椅面,用腳踢一踢台階與路障,「這裡是平的」、「這裡是突出的」、「這裡可以抓」解釋那些我即便有眼睛卻看不到的事物,每一次坐下來都是短暫的喘息、優先通關也只能稍微抒解移動所帶來的壓力。即便深夜終於回到家,坐攤在地上,整天籠罩著的無奈的感覺都還是退不去,不是對他人的憐憫或是對社會無情的悲憤,而是一種我幫不上忙的感覺:故事?呵,現在的視障科技連確保正常的行動安全與生活機能都尚不足夠,我所崇拜的、萬能的故事能幫他們什麼好處?

古希臘戲劇裡,當劇情裡有暴力的畫面,例如伊底帕斯刺瞎自己眼睛時,演員往往會到後台,在觀眾看不到的地方發生,原因,除了也許當時限制級畫面不能搬上舞台之外,劇作家其實發現人類的想像力之豐富是遠遠超過演員所能詮釋的,與其在過與不足之間權衡,不如把激動的時刻搬到後台,讓想像填補畫面。海倫凱勒在她的《若有三天的視覺》裡說道:「那些看得見的人,看到的東西卻是那麼少,把環繞這個世界的色彩與脈動當作理所當然。」也許故事不能救苦救難,但學會如何說一個好故事,是可以幫助自己與他人更清晰地「看見」那些自己從來沒有注意到過的楞楞角角,更能對於那些出其不意的人事物,多一份包容與關懷。

***

最近看到好多成長過程中認識的人,靠著努力,逐漸在圓他們國中、高中、大學、研究所的夢,都是經歷那麼多挫折與失敗堆疊出來的成果,回頭想起十一年前從放棄邊緣把我救回來的那支影片,拿出來再看一次:「The brick walls are there for a reason. The brick walls are not there to keep us out. The brick walls are there to give us a chance to show how badly we want something.」。十一年了!長日漫漫,長路無止盡,還得繼續努力才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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